我以前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偶剧。
7月11日那天晚上,天气燠热,我随着涌动的人群走进了四川省歌舞剧院剧场,观看由原成都军区战旗话剧团金乃凡团长编导、四川内江资中木偶剧团演出的《张大千之匪巢磨难》。此剧是参加四川省第三届艺术节精品剧目展演暨第五届四川文华奖剧目评奖的首演剧目。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坐在剧场里观看木偶剧,尽管我已从事戏剧工作多年,也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戏剧精神贵族。
偶戏是“百戏之祖”,也是人戏的鼻祖,在中国戏剧史上有着独特而显要的地位。不过在我们一般的戏剧思维经验中,感觉偶戏走出“百戏”时代之后,在它最辉煌的发展时期也不过是一种补充的艺术而已。我也总以为,像木偶戏,包括皮影戏、布袋戏等这种延续中国古老文化的民间传统技艺表演,它们给人更深印象是有些僵化的生命、已经过时了的东西。如今,我们好像是带着乡愁怀旧的心情去欣赏它,毕竟在21世纪的今天还能目睹这种传统而神秘的、傀儡的搬演,是可以带给我们几许历史和文化意义的,似乎这也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然而,当我看完这台大型偶剧还没有走出剧场的时候,就自己否定了自己。我知道这些片面的、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是对民间艺术继承与发展的某种传统观念的负面认识陷入太深的体现,忘了现时、放弃了时势所提供的价值和特权,因为我们所有的艺术独创性几乎都来自时代打在我们感觉上的印记。而从《张大千之匪巢磨难》这台偶剧的演出来看,应该说中国木偶艺术在社会时代的沧桑变更中坚持创新发展已有许多年了,我竟然还这样地寡闻……随后,我的思绪在一种不完美的、跳动的天性驱使下瞬间产生了变化,一种新的艺术精神的诉求,让我不断回望这台木偶剧的演出现场——那饱满精致的演出景况、老少咸宜的审美情趣、人偶互动的融洽配合、台上台下情绪牵动的热烈场面,以及沉重的或轻松的且具有民俗与民谣之风的传奇色彩。当然,还有那些由偶人表演出来的不单调也不刻板的传统经典特技,如抽烟、顶碗、变脸、喷火、方巾旋转等,异彩纷呈。还有那一只与现实中的真人张大千形影不离、左右上下互动的黑猿,其设计玄奥妙趣。还有那个张大千之初恋康姑娘的出嫁情形,那一台花轿从舞台下方摇晃着抬至舞台之上又远去而消逝,感觉生活犹是一个光晕,彩色变幻莫定……总之,这些有正有奇、有明有暗、有抒写也有臆说的艺术风景揉和在一起,是那么的丰满,有那么多的蕴意。我思索着,久久回忆和体味这台现实与浪漫的、还有些现代的偶剧的魅人之美和精髓之处。
进一步来看,这台富于传奇色彩的偶剧在创作构思上的独特思考,则更让人意绪绵绵。
要知道,张大千如雷贯耳的声名,和他那些能够创造艺术奇观并制造经济传奇的绘画作品,对于我们这些因为缺乏奇迹而不再相信任何观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传说而已。我不可能有机会目睹到他更多的绘画真迹,我也没有仔细研读过有关他的众多评价文章和传记作品,只是20多年前看过一出由他的家乡人、内江国画家邱笑秋所编写的大型川剧现代戏《张大千》(内江市川剧团演出),也早已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那天看了偶剧《张大千之匪巢磨难》,倒把我多年前看过的川剧《张大千》的印象的些许记忆勾出心头。坦率地说,无论在当时或现在看来,都感到这部川剧是一种不真实的臆想。剧中张大千的性格和内在心灵都显得矫揉造作,原本可以让人平视的活泼腾越的生命体,却被一些多余、染指古怪色泽的剧情枝蔓所遮蔽,人物失去鲜活的灵性,而成为了一个只可仰望和顶礼膜拜的偶像。当然就20世纪90年代那个时期来说,作者的心情可以理解,剧中所表现的海外游子思乡忧邦的困顿情怀,还真让人有些感伤且忍不住想流下眼泪。之所以在这里提到川剧《张大千》,是我认为像张大千这类为数不多的人类艺术精灵,在面对他们深不可测、潮涨潮落、犹如永不停歇翻腾的大海一样的内心世界时,我们是很难在一部剧中全面表达并有所理解和把握的,就像1958年由旅法画家张玉良女士所雕塑、现陈列于法国国立现代艺术馆的张大千半身铜像。在那祥和温馨的动人的面部表情之上,嵌刻着两只炯炯有神但又似雾一般神情迷茫的眼睛一样,我们只能是猜测。而偶剧《张大千之匪巢磨难》能够把握这位内心充满戏剧性困惑的国画大师张大千的性格吗?原本我是带着这样疑惑的心情去观看这台木偶戏的。
但我完全是想多了,倒忘了这是一台偶戏而不是人戏。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台新创的木偶剧独具只眼地开掘题材,将张大千复杂的人生故事放在了他还在读初中时的青少年时代。作为编导的金乃凡先生在《初涉木偶剧的感想》(发表于《戏剧家》2021年第3期)中提到,他阅读了有关张大千大量的历史资料,认为“纵观张大千一生,只有三段生活可以改编木偶剧,能契合青少年趣味和木偶表现特征。一是被迫当土匪一百天,二是出家当和尚一百天,三是敦煌采风作画数年”。将三段生活作为选题进行比较,“后一个选题主要考虑有别样的异域风情,有神秘的洞窟色彩和种种传奇故事可以入戏”,可以搞得摇曳多姿,满台生辉。但最后与木偶剧团沟通商议,还是定下了第一个选题。这真是一个高明而智慧的处理题材的正确选择。如此,再经过编导们奇特的艺术酝酿及巧妙的戏剧构思,则变成一个成年的张大千讲述青春期的孩子“我”,度过的那么一段被劫进匪巢之艰难时日的传奇故事。跟任何时代的青春一样,这位成长于20世纪民国初年的青年,面对一个需要长大而不那么愉快的社会精神盐碱地,面对自己被绑山寨、落草为寇被迫当上了黑师爷的窘境,面对自己日渐成熟的身体、青春期的红肿和困顿等,身体和灵魂如果不在其中折磨到活着出来,就已是幸事。该剧经过“绑票”“师爷生涯”“雅贼”“义救樊天佑”“召安兵变”等5段跌宕起伏的生动情节,演绎了兵荒马乱的民国初年,年少学子张大千处乱不变的传奇经历和乐观向上的鲜明个性,以及青春心灵的开启与闭合……从而使得这台偶戏演变成一个关于青春和成长的传奇故事剧,既俗,且雅,又高韬。这当然是为了适应木偶剧童趣昂然的演出风格和审美蕴意,但不得不说这是创作者们精心寻来的神思之笔。对于木偶剧来说,这是把思想从形式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让它进行了一次真正的青春灵魂的自由呼吸。
今天的青春和成长的故事,再也不是匪徒横生、灰尘扑面之路上的种种离乱、绑票和迷茫。这里有人称为虚拟,有人称为生存之数字化,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就是灵魂栖居的极乐世界。那些关于青春、关于成长、关于心灵的开启和闭合的故事,其实就是一种磨难,但又不止是一种磨难!成长不仅意味着个体生物学意义上的成熟,还有个体意识和精神的塑造,才能使特定的主体得以生成。这部大型木偶剧《张大千之匪巢磨难》在那个价值崩溃的离乱时代,利用“偶趣”和“童趣”的特点,巧妙地展现了青少年时期的张大千在面对成长中不期而至的险境和烦恼,不悲观、不消极、不萎靡不振,不“蜷缩”起来,临危不乱,经受磨难、考验,机智地逐步化解危机,寻找及确定了自己在成长中怎样处世为人、始终乐观向上的主体意识和宝贵的人生价值。而张大千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也曾说过一生坚持守正不阿,不同流合污,不随波逐流。这些都能够让青少年以及包括我们成年人在内的所有观众获益匪浅。
多年来,在涉及青少年自天真无知到成熟老练的磨砺过程中,关于骚动、关于初恋、关于心的紊乱、关于忧郁或“躺平”、关于曾经或梦想或将来……青春和成长的中外文学叙事,是一种重要的文艺类型。所有那些有关情切切、缠绵绵、想入非非的文学及戏剧的青春叙事,形成了姿态各异、广为人知的叙述文本及“青年圣经”,颇受追捧。“在那里,是无限接近成人的老气横秋、世故与暴力及残忍,对付不了的强悍异性,情爱无比肮脏而诡异,混沌的冒险没有结局……”(摘自何炜《网络生物体、悖论和委顿之美——评鄢然长篇小说<残龙笔记>》)但是这些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青春的美好,规避或缺失了成长中的磨难与历练。而美好的青春和成长中的磨难与历练,正是《张大千之匪巢磨难》一剧所能提供给我们的精神食粮,虽然它以富于“童趣”的偶剧形式诚信,但这也恰好是我看重此剧的主要原因。
在四川现存的三个木偶剧团中,资中木偶剧团是其中最弱小的一个。然而,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艺术的创造精神不小,艺术之美的心灵更不弱小。至今,该团已先后编排演出了几十出传统经典剧节目和木偶绝技,其中,木偶艺术之花在日本、新西兰、美国、迪拜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次递开放,也多次获得过省市、国家及国际上的木偶艺术奖项,还被国内多家重要媒体报道宣传并予以较高评价。但对于几十年来都没有自编自创演出一部大型木偶剧的资中木偶剧团来说,这部新近创作的《张大千之匪巢磨难》无疑让全团上下寄寓了很大的艺术理想和希望。我感觉到这部新创偶剧的艺术触角已经伸向中国木偶剧艺术的顶峰,只待它迈出那坚实而沉稳的最后几步。
此文为四川省剧目工作室(四川艺术基金管理中心)关于第三届四川艺术节演出剧目特约评论文章,作者系四川省剧目工作室(四川艺术基金管理中心)特邀评论家。